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噩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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噩夢

真耶?幻耶?

人群熙攘,人聲嘈雜,只是一錯眼,那雙暗金色的眼睛就消失在了人潮中。

明一下意識地在人群裏搜尋那個人的蹤跡,隨即自己啞然失笑。她是修真者的時候都找不到他,何況現在變成凡人?

她也不自尋煩惱。該來的總會再來,不來的她煩惱也無計可施。便若無其事地謝幕下臺,同蕓嬤嬤說了一聲,回房休息去了。

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實在是差到極點。只不過講了半個時辰的經,又從一樓走上三樓,就覺得喘不上氣,眼前一片模糊,腦海裏全是嗡鳴之聲。強撐著走回房裏,倚著床歇了一會兒,才算好些。

只還是疲倦,便叫水洗漱一番,早早歇下了。

她睡得很沈。甚至還幾百年難遇地做了夢,夢裏是無盡海。

大約是失去修為叫她潛意識地回想起了那時候弱小無力的自己。夢裏她就站在飛舟的舷窗內,一遍又一遍地看著命運重覆既定的軌跡。

師父遠遠地沖她露出微笑……師父沖向妖獸……海面上一片平靜……她什麽都做不了。

一遍又一遍,她逃不出這個夢魘,只能一次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著悲劇發生。

直到雄雞一聲嘹亮的啼叫,才將她救回了塵世。

剛從夢境中驚醒,她的心臟仿佛還在抽痛。她有些恍惚地靠著枕頭,直到聽見窗外漸漸傳來人聲,才按著蕓嬤嬤昨日囑咐的,出門洗漱吃飯。

她感覺自己已經擺脫了夢境的影響,洗臉刷牙都平靜得很,但在後院遇上蕓嬤嬤,她卻驚叫一聲:“乖乖哎,你這臉怎麽白成了這樣!”

明一不想講那夢,便敷衍著說昨日累著了。

蕓嬤嬤又是好一通關心,卻只字不提讓她今晚休息,只說再叫大夫來瞧瞧,順便就給她指了個小丫鬟,叫她“隨意使喚,有事別累著自己”。

小丫鬟叫五兒,據說是家裏排行第五。十來歲的樣子,讓明一看著便想起來自己的徒弟,於是愛屋及烏地生出憐惜之心。

蕓嬤嬤大約給這丫頭下了什麽盯緊自己的命令。不管明一去哪,她都寸步不離。

明一白日裏無事可做,出去又被跟得死緊,便窩在房裏翻凡間的話本。翻來翻去都是些大家小姐愛上窮書生的故事,沒意思透了。她合上書,就看五兒睜著大眼睛,還是一瞬不瞬地盯著她,便忍不住嘆口氣。

換個人被這麽像犯人一樣盯著,八成得大發雷霆。明一自己一思量,覺得還是這小丫頭太閑。便問她:“你識字麽?”

五兒的大眼睛盯著她,像是怕她下一瞬間就會消失一樣。她很老實:“不會。”

“閑來無事,我便教你識字吧。”

一錘定音,於是明一的白天便充實起來。上午教五兒識字,下午讓她自己覆習,明一便獨自出去轉轉。一個下午的功夫,她就摸清楚了樓內的構造。

晚上還是照樣的念清心咒。崇園出了個仙女的事傳得沸沸揚揚,見過她的人都賭咒發誓,說這輩子再沒見過更好看的姑娘了。泰州聲色犬馬之地向來多,獵艷之人也多得很,有了這些人之間的口口相傳,來聽她念經的人猛然激增,已經到了偌大一個廳都塞不下的地步。

這些人流量都是錢啊!蕓嬤嬤每天笑得臉上開花,看明一就像看祖宗似的,恨不得把她供起來。

那雙暗金色的眼睛,她有時候能在人群裏發現,有時候發現不了,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來。

明一每日睡前回顧一天的事,發現她現在的日子過得竟比在清玄宗時要充實得多。

她算得上是個隨遇而安的人,在認清了現實後,便極快地接受了自己從化神到清倌人的身份轉變,對青樓日常適應得如魚得水。若不是心存大道,她都要覺得維持現狀一輩子也不錯。

但老天似乎存心不讓她痛快。和上次的夢境隔了兩天,她的師父再次入夢。

這回是在清玄宗,她的化神大典。

她是歷史上最年輕的化神真人,兼之風采卓絕,不知多少人慕名而來送上一份祝福。所以哪怕她提前說了不搞這些虛的,為了這些賓客,她仍舊不得不辦了一場極盛大的典禮。

當日在場的絕大多數人她都不認得,或者說,可能曾經認得,但她覺得不重要,給忘了。但這種場合,本來就只需要微笑即可。她被圍在一群人中間,聽著各種寒暄,盡力照顧每個人的感受,好叫每個人都覺得賓至如歸。盡管對這種無意義的社交充滿了厭倦,但來者的善意不可被辜負,她正絞盡腦汁回應旁人的話題,就見一人排眾而出,語氣怨毒,面容狠戾:

“明一,你可對得起我?我被你牽累而死,你倒是活得瀟灑!”

場上一時寂靜。她定睛一瞧,那人盡管被怨憤扭曲了神情,可那雙桃花眼卻是她怎麽也忘不掉的。她失聲叫出來:

“師父!”

她猛然睜開眼睛,夢裏師父那張怨毒的面容像是刻在她腦海裏,他字字啼血的控訴也叫她心悸。

但或許是她已經失去修為的緣故,這放在往日一定會引發心魔導致境界跌落的夢境,如今是真的只是個夢。

一個普通的,叫人醒後會失神片刻的夢。僅此而已。

她只剩下了單純一個自己,沒什麽能再失去的,這噩夢,便沒有了曾經的威懾力。以至於她擁著被子,有了勇氣去回憶夢境。

睡夢中失控的那一聲“師父”也驚醒了打地鋪的五兒,小姑娘迷迷糊糊地爬起來,問:“雲姐兒,你喊我?”

從明一用了雲凈的名開始,所有人就圖省事,直接叫她雲姐兒了。明一已經恢覆了素日的波瀾不驚,搖搖頭:“做了個夢,沒事了,你繼續睡吧。”

她自己思量半晌,覺得可能是這兩天清心咒念多了,物極必反,才老是做這些夢。

於是當天晚上,她老規矩上了臺,沒念她那清心咒,改開始講她白天看到的話本裏的故事。

那些話本男人們向來是不感興趣的,但聽明一娓娓道來,仿佛故事裏那個一腔癡情的女主角便是她,他們在座各位自我感覺都非常不錯,那麽在他們的想象裏,劇情便是雲姐兒這樣的美人對他們自己芳心暗許,非君不嫁了。

這可太叫人心思浮動了。

以往她講清心咒,眾人覺得她冷艷,背脊挺直往臺上一坐,便只可如敬神女般遠觀,楞是生不出半點褻玩的心思。因此聽她念經的人愈來愈多,捧她讚美她的人也愈來愈多,三教九流不講道理的人那麽多,卻從來沒有人開過她的價碼。

在青樓裏能這樣出淤泥而不染的美人兒可太少了。

明一沒見過世面,錯誤地估計了自己的處境,到她這香艷的故事一講出來,方才驚覺場內已平添幾分旖旎。

但她察覺得晚了。

正講到相府千金夜會情郎,月上柳梢頭,人約黃昏後,二人手拉手互訴衷腸,臺下便有人實在心癢癢得緊,忍不住跳出來了。

“在下也想同雲娘共賞花燈,不知雲娘可否賞臉?”

賞臉是不可能的,這輩子都不可能的。但得罪人又是萬萬不能的,要是得罪了,她可能就沒有這輩子了。

明一停下了講述,端起杯子喝了口水。

臺下所有人都在盯著她的舉動,他們的眼裏都發出欲望的光芒。讓臺下的這些人看來,此時此刻,坐在臺上的明一,已經是一個只能束手待斃的獵物。獵人在溫柔了幾天之後,終於被喚醒了捕獵的本性。

所有人都在等明一的回答。某種意義上來說,她的回答將意味著她在泰州青樓的命運。

蕓嬤嬤已經有兩天沒有盯著明一的講經了。她平日也忙得很,今天處理各種雞毛蒜皮實在是煩了,便想來聽一聽雲姐兒的清心咒,好平靜一下思緒,卻一來就聽見了這麽一個死亡問題。

當即冷汗就下來了。

她閱歷豐富,平時見到人,打一個照面就能將那人的性格摸得八九不離十。雲姐兒雖然不愛說話,但她對她也算是有些了解。這人雖然身在青樓,但同那些妓子絕不一樣。叫她當個清倌人已經是委屈了她,要是想讓她接客,只怕是再狠毒的調教手段使出來,她都寧可送了命,也不會願意。

她本來是打算先讓明一時不時地出來露個面,刷一刷名聲,慢慢熏陶著。世界上有不少人能在面對強硬的逼迫時殊死反抗,但在潛移默化中仍然還能堅守自我的,她聞所未聞。不管是誰,在青樓這個大染缸裏待久了,總會改變堅持的自我。雲姐兒年紀不大,到時候再讓她接客也無妨。

誰知道她就一時沒看著,半路上就殺出來一個程咬金呢?

她也沒教過雲姐兒怎麽應付客人,也不知道雲姐兒慌了神會說些什麽,為了防止不可預知的局面,她趕緊往臺上跑,跑到一半就聽見雲姐兒開了口。

她的聲音仍然清冷如碎玉,但此時刻意地壓低了些,語速又放慢了些,便顯出一股柔弱來。她低垂著頭,叫人看著便覺得,她此刻應當十分脆弱。

“我前幾日生了一場大病,大夫囑我要靜養一個月。嬤嬤好心,我上臺時還給我放把椅子,只因為我連站半個時辰都受不住。就這樣無能的身子,走到大街上也只會敗壞公子的興致。等雲姐兒身體好了,到時候豈敢不赴約?”

這話說的實在是漂亮,既賣慘博得了同情,又巧妙地撇開了他的問題。蕓嬤嬤心裏松了口氣,又退回了後臺。

她不知道臺上的明一心裏也松了口氣。明一看見蕓嬤嬤又上臺了,立刻便想到幾天之前她自作主張給自己增加工作量的事。她本來對凡人的人性不抱有任何希望,蕓嬤嬤更是唯利是圖的代表,想來只要給錢,她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賣了。她本以為蕓嬤嬤這次又要拍板,將她賣出一個高昂的價錢,卻沒想到她居然會轉身離開,一時對她有所改觀。

男人嘛,自然是憐香惜玉的。何況是這樣一個美人兒,如此楚楚可憐,誰還能強人所難?

明一順利脫身,帶著五兒回房,路過二樓的時候卻又被人攔下來了。

那年輕女子穿著和她形制類似的衣裳,看著也面容姣好。只是她臉上的神情,卻讓明一想起噩夢中師父的樣子。

“你別囂張,我知道你原來不是天香樓的人了!”

她臉上又嫉妒又憤恨又興高采烈,明一探究性地看著她的臉,有些驚訝於人類怎麽能做出這麽豐富的表情。

明一和她沒什麽好說的,便繞過她想繼續上樓,袖子卻被她狠狠拽住。

“你就不怕我告訴蕓嬤嬤?到時候可就有好戲瞧了!”

這下走不脫,明一輕輕地看他一眼,先把袖子扯回來,然後才說:

“你都能查到的事,你以為蕓嬤嬤不知道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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